魔女的心脏
女孩出生的时候,没有心跳。
医生无可奈何地对她摇头,奶奶却不管不顾地抱起她冲了出去。
男子站在门口,用力揪住奶奶的衣服。
“你要去哪?”他问。
是啊,现在还能去哪?
奶奶在那时感受到了绝望。她意识到,在自己怀里,这个刚刚看过世界的孩子即将迎来的恐怕便是告别。
“求你救救她……救救她!”
嘀嗒。嘀嗒。
奶奶看见了那只怀表。
男子骨节分明的手悬停在奶奶面前,怀表的链子从指缝中垂下。缓慢地摆动,在空气中画出弧线。
顿时,奶奶听到了怀里那个孩子的声音。感官被无限放大,婴儿微弱的心跳发出大地崩裂般振聋发聩的声音。
奶奶在一瞬间感到耳鸣。
回过神时,男子已经消失。
这是我常常会听到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起源是——小橘买了一只怀表。
也可能是别人送她的。
总之就是那天,我们逛一家精品店的时候,店员不厌其烦向我们介绍一款怀表是多么牛逼。我们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店员会如此执着,莫非我们两个看起来很有钱吗?
那时,早已听不下去的小橘从口袋里掏出来了一块比店员手里的精致一百倍的怀表。
“我的这块比你的好多了。”
那块表确实很漂亮,小橘拿出来的一瞬间,我和店员都愣了。
趁此机会,她拉着我很快地跑了。
虽然她平时总是像一个孩子,但是像这种我应付不了的场面,她总是很奇怪地突然变得靠谱。所以我一直怀疑,她也许并不那么需要去依赖我。
她只是喜欢依赖别人的感觉而已。
那天在精品店里买的玻璃笔被她用来写那个怀表的故事。
墨水的颜色是一种诡谲的绿色。
如同她的文字一样,奇异的美感。
“你相信吗?”写完以后,她问我。
我当然不信。
我甚至能说出来她的灵感来源。
因为我的心脏上有一个奇怪的肿瘤。
心脏癌。
据说只有0.1%的发病率。
得知这个消息的那天,我感到自己的世界都崩塌了。
小橘安慰我的方式是给我买了张彩票。她说0.1%哎,这么小的概率,不如买彩票。
彩票中了多少钱我至今不知道。毕竟在那种状态下,我连将这张纸片刮开的心思都没有。
后来,慢慢地接受了自己可能随时都会死掉的情况。
反正每个人都有可能意外身亡,只不过我的概率大了点罢了。
于是我脱下了病号服,重新换上修身的衬衣,再次变成大家眼中的那个光鲜亮丽的女孩子。
我拒绝谈论和这个疾病有关的一切话题,因此也没有人主动和我谈论。
我的心脏如同房间里的大象。
大家谈论我,说我是多么的品学兼优,多么的多才多艺。然而关于这种疾病,他们心照不宣地闭口不谈。也许他们背地里会议论,最后得出的也只不过是——她是个坚强的女孩子啊。
从此以后养成的习惯是,在学校,每天都去天台上抽烟。
陪我一起的是小橘和阿默。他们两个是仅有的对这个疾病毫无避讳的人。
阿默说,比起心脏,我更觉得你会死于肺癌。
我抽烟是不挑的,抽什么完全取决于阿默抽什么。一根接着一根。
阿默倒是没有嫌弃我天天蹭他的烟抽,也许是同情,亦或是对我图谋不轨。
可是我并不关心。
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去理解人与人之间的各种感情了。
我说:“阿默,等到毕业了我就跟你谈恋爱。”
他说:“为什么要等到毕业?”
我说:“现在谈恋爱的话是早恋,毕业再谈就不是了。”
没错,学生时代没有任何恋爱经历,毕业以后马上就开始谈恋爱,这不就是那些长辈口中夸赞的女孩榜样吗?
“你要死了还在意这些啊。”阿默吐出烟圈,“我看在你这种强迫症面前,什么玩意的病都得往后稍稍。”
小橘在一旁一言不发。夕阳的余晖里,我突然看到了自己未来的样子。如果我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我的人生大概和现在一样——阿默是和我貌合神离的丈夫,潦倒且没有家庭责任感;而小橘是我们的孩子,看起来乖乖的,知道着一切却从不言说,心中充满叛逆。
等回过神来,发现这不过是自己的想象罢了。然而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幸好我快要死了。
我居然这么想着。
其实小橘在学校也并不乏追求者。她的外貌足以让方圆五米内的小男生说话口吃。
然而她的择偶条件很苛刻,或者说,奇怪。
身材瘦削,五官清秀,皮肤要白,说话声音细,手好看……但是最重要的是要有那种气质。
没错,说的就是本文开头故事里的那个“男子”。
后来,她喜欢上了一个男生,“男子”型的男生。
准确地说,“男子”的形象就是小橘在遇见这个男生以后才写出来的。
但是他毕竟不是“男子”。艺术源于生活也高于生活,那个男孩子终究是比不过她自己的想象。
我看了出来,却没有告诉小橘。
男生叫靳宇。小橘坚持每天给他送早餐。
便利贴贴在一次性的便当盒上,上面是各种奇奇怪怪的中二病句子。
“希望你的今天如同红莲一般灿烂和优雅。”
那天男生找到我,向我展示便利贴上的这句话。
“这是什么意思?”他的眼睛很干净。并不是纯净,而是说他的眼睛里什么东西都没有。
我端详着那张便利贴,心中充满了因中二而产生的羞耻感。
我心想,这个难道很难懂吗。
也许对他来说是这样吧。
“就是说,今天也要元气满满。”我这么告诉他,“就是祝你今天愉快的意思。”
靳宇笨拙地点头,一边低头研究着,一边掉头回去。
然后,刚回头,他就在楼梯上遇到了小橘。
“你来干嘛,来找我吗?”小橘直截了当地发问。
靳宇下意识地回头看我,好像把我当成了他的救星。
我赶紧用眼神暗示他,识图停止他这种低能的行为。
他于是突然明白了。
“啊,对对,我就是来找你的。那个,你不在,我只找到了陈怀骆。”他用手指了指我。
“这样啊,那你找我什么事?”
又一个难住了靳宇的问题 。
“啊,那个……你今天也要愉快。”
“嗯?干嘛突然说这个?”
……
那天是小橘最后一次给那个男生送早餐。就在那天,她终于看透了自己的幻想。
靳宇,死于“红莲”。
她得感谢自己会在便利贴上写下那么“高深”的句子,否则她永远也认识不到这个男生是多么的普通和无趣。
这件事也成了她的把柄。每当我想嘲讽她的时候,就会把这件事拿出来说。
小橘的初恋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完结。
而我在毕业后马上和阿默在一起。
跟阿默谈恋爱以后,和小橘一起玩的时间就变少了。
有一天,我看见她用过的草稿纸。上面写着,“这篇文章送给我一个患了绝症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的好朋友”。
当时我就知道,她吃醋了。
那又如何,随便她怎么想吧。反正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不是吗。
那是高考过后的暑假。我打算在这个暑假里,把我的青春和激情全部浪费掉。
于是和小橘没由来地冷战了一个月。
作为一个即将离开世界的人,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在意的了,小橘也不能成为我的例外。她也只不过是世界的一部分而已。
我一个月都没有再和小橘见面,直到阿默约我去酒店。
那是我们两个商量好的,我决定在那天,第一次献出自己的身体。
献祭。
我把这两个字写在纸上。虽然这看起来像是小橘会做的事情。
出门前,我穿了高中时期不被父母所允许的衣服,十八年来头一次感受到自己窈窕的身段得以被展示。心中满是兴奋和满足。
然后,化了妆。前往约定的场所。
叫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很健谈的那种。
他第一句话就问我:“小姑娘今年高几啊。”
我愣了一下:“我看起来很像高中生吗?”
司机转头打量了我一眼。
“难道是初中生?”
我心里猛地一紧。并不是穿帮的难堪,而是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小橘。
要是小橘看到现在的你,会作何感想。
你也不过是一个想要扮成大人的孩子,做着自以为叛逆的事情。
可小橘也不过是一个幼稚的小孩罢了,我为什么要考虑她的想法?
小橘希望看到你这样吗。
看到又如何?
你想让她伤心吗。
关我什么事?我是快要死了的人!
我是快要死了的人!!
“到了。”司机说。
我猛抬头,如梦方醒。
打开车门,眼前开门见山的就是某某酒店,霓虹灯做成很大的字。现在是白天,所以不亮。
穿过旋转的玻璃门。
进入电梯门。
敲开房间门。
“你总算来了。”阿默一手将我搂住,另一只手关上房间门。
关门声。哐当的一声。震得我头晕。
他引导着我亲吻和抚摸。
你已经死了。
什么?
你已经死了。
可我现在还在和人拥抱,甚至感觉着阿默的体温,怎么就已经死了?
你已经死了。
面前的人喘着粗气,开始笨手笨脚地卸下我的内衣。
当纽扣解开的那一刹那,我却把他推开了。好像有什么控制着我,使我不得不这么做。
推开的力气比我想象中要大,阿默直接后退碰到了墙角。身体与硬物碰撞,发出闷响。
我看到他用惊讶的眼神看着我。
突然,我意识到他并不是惊讶于我的行为,而是有什么更为震撼的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盯着我身体的某个部位,眼神里满是惶恐。
我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去看。
胸部的隆起下面,有一块如同蜘蛛般的印记,正在随着心跳不停地搏动。
每一次搏动,黑色的分叉都会如蛛网一般像四周蔓延,缓慢又坚决,仿佛要把我吞噬。
我感觉到了。是我的时间到了。
死神真的存在吗,为何我感到脖颈上是和镰刀亲密接触的冰凉。
正在闭上眼睛的同事,另一个声音响起:
跑起来!
我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难道临死前都会有这种幻听吗?
跑起来!
仿佛就尽在耳边……很熟悉的声音……
跑起来!跑起来!跑起来!
一遍一遍,愈发清晰。我的身体在动摇。
我于是跑了起来。
打开房间门。
进入电梯门。
穿过旋转的玻璃门。
我一边整理着凌乱的衣服,一边忙不迭地奔跑。一路上完全跟着意识在行动,全然不顾身边的一切。出门时,余光似乎看到阿默不可思议的表情。
新的声音给了我指引:左转!
我在路口左转,沿着马路飞奔。
跑过了很多条路,我来到了高中的学校。接着,我跟随意识里的指引,奔跑着爬上天台。
天台上,原本堆积的烟头早已被人清扫干净,此时正在被夕阳笼罩,天空的颜料盘打翻得一塌糊涂。
“陈怀骆。”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早已疲软的膝盖此刻支撑不住,跪在了地上。肺拼命地鼓动,吸收氧气。
小橘蹲下来,抱住了我。
一阵眩晕。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小橘紧抱着我。我们两人都一丝不挂,仿佛是一对尚未出生的双胞胎。
梦很长。
醒了以后,我发现自己身上披着小橘的外衣。而楼下传来刺耳的警笛。
眼睛很朦胧,依稀感觉得到有什么东西在眼前出现。我揉了揉眼睛,原来是一双男人的靴子。我还在想,这只靴子的主人是谁,紧接着他就蹲了下来,整个人进入我的视线。
男子仿佛没有看见我一样,蹲在小橘旁边,在她的身上摸索。小橘此时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终于,他从小橘的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
是那只怀表。
男子抬起了头,对我笑了笑。
骨节分明的手拎起了那只表。
嘀嗒。嘀嗒。
小橘死了以后,我变回了我自己。
是各种方面的。
比如说胸口的印记消失了。
比如说不再消耗自己的人生,也没有再为了迎合别人而活。
也和阿默断绝了关系,从此不再联络。
好像我的身体里正在进行着我的第二个人生。
母亲给我的解释是:最大的可能,就是当时你们的检查报告被弄混了。
所以患有心脏癌的其实是小橘。
我想质疑,可是没说出口。
有一个笑话,是讲,你可以花钱雇我在你的葬礼上出现,我会穿着黑衣戴着黑伞,远远地看着,不为了别的,只是为了让到场的大家都觉得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小橘的葬礼上,我也等着那个人出现。
可是他一直没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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