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游林方文

给我点赞 不要不识抬举

夜的孩子——外骨骼怪物乡村教师事件始末

村落里仅剩的居民里,大多是老人和小孩。而为数不多的年轻人中,则多数都是女子。

多少年前的某一天,几乎所有的成年男性都如同蒸发般地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他们如洪水般,无不奔往繁荣的大城市。

后来,偶尔有男人从城里回来,走亲访友,带着凯旋而归的气度。其间有意无意地露出自己的或真或假的“中华”烟盒,满口高傲的谈吐,皮夹克抖动得哗哗响。临出门,从兜里掏出一只车钥匙,门外狭窄小巷里停着的车马上开始哔哔地响。

村里人都是很好骗的。跟着的人无不跟着夸烟好,车好,城里的生活好。也就只有薄秋不跟着夸赞。


薄秋是村里现居为数不多的男青年。

他的父亲是村里第一代跑出去打拼的人,但是薄秋自己却还毫无远出的意思。

十八岁那年,薄秋曾经瞒着所有人,一声不吭地走出村子。在外面流浪了一个月后回来,便再也不提“打拼”的事,回村小学去当了老师。那段时间里,整个村子的人都对他议论纷纷。他们想不通一个已经去过大城市的人,怎么会回来当乡村教师,而且他是村小学里第一个青年男教师。


今天城里回来人,突然想要回去看看自己小时候的学校。于是薄秋带他去。

村庄不是很大,小学也没几步就到了。到学校里,城里回来那人一边感慨着,一边把烟盒掏了出来。

那人和别人不大相同,在多数人选择北漂的时候,他却去往了南方。香烟也跟其他人不同,是炫赫门。薄秋没由来地觉得这人和那些凡夫俗子不一样,到嘴边的一句“学校里不要吸烟”又咽了回去。

其实他自己也知道这种直觉的可笑,人的差别怎么能单从香烟看出来呢?

那人给薄秋递烟。薄秋摆摆手说我不抽。那人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薄秋对他说:“你说,你这么有钱了,把咱村小学修修吧。”抽着烟的人摇摇头,笑着:“村里破旧些,看着有感觉。我小时候就在这长大的,这就是我的家,你一去修,那就不像家了。”薄秋没再说什么。


有时候,他会迷茫做这些事的意义。父亲和他说过,这世上,人各有命。可他总觉得正做着违背自己使命的事。

在课堂上,让孩子们读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他想,也许他这一生,能让他们记住这一句话便足矣。


放学后,孩子们回家。他偷偷去找楚楚。薄秋二十岁,楚楚十六岁。他常常想,万一楚楚作为村中元老人物的祖父,或者她在城里的父母知道了,会作何想法。

他和楚楚出来玩。他看见,楚楚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走在路上,那些女孩总是满身灰尘的气息,只有楚楚整个人干净清爽。他把她抱起来。瘦小轻盈的身体,头发齐肩,发尖轻轻刺他的皮肤。

她问:“咱们会一直呆在村子里吗?”

他说:“先等我教完这一批学生再说吧。”

他做过一个梦。梦见他在床上躺着,有人推门而入。他回头发现楚楚躺在他身边。门口楚楚的祖父却已晕倒了。转眼他在校长室里,校长对他说什么。中间模糊的一段,然后画面是,他追着一辆火车跑,车窗上楚楚小小的脸。她说,我爸妈接我去城里。

醒来后,肩胛骨痛得厉害。他用手去摸,上面凸起的刺有大约半个食指那么长。有灼烧感,触碰着痛觉忍耐度的边缘。


“这世上,人各有命。咱们家人宿命如此,你怎么能改变得了……”

父亲的声音突然止住,身体如同一只鸟儿,遁向黑暗的更暗处。模糊的身影骤然变大,竟如猛虎一般。

他听见令人惊恐的声音。血腥的味道。一切景象如同舞厅纷乱闪烁的灯光,不断跳动,刺痛神经。他几乎要昏厥过去。

他看见父亲站在了他身前。那不是他所认识的父亲的样子,每个关节,每寸皮肤都和平时的样子全然不同。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低头去看自己的身体。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这就是我们这家人的命。

那年他只有十二岁。他明白自己是属于黑夜的孩子。


几天后,父亲临时决定,和村里几个朋友一起去外地闯荡。

后来,父亲回来了,在家住了几天,又再次出发。

再后来,就只有父亲的朋友回来了。

他们说,你爸死了。

他知道父亲是怎么死的,他甚至能猜到父亲被同伴们亲手杀死的样子。他们还不知道,他和他父亲一样,是个怪物。

父亲告诉他,他的母亲在他还不会说话的时候就离开了这个家,然后父亲就独自把他抚养到大。

他不记得母亲的样子。有时候他也会想象母亲的样子。他的母亲选择离开了他。他觉得身边的人也都会离开。他是夜的孩子。


他没有怨过父亲。

身体逐渐成长,他开始了解到深夜里无法安睡的滋味,疯狂抑制嗜血冲动的感觉,仿佛染上毒瘾般,每天晚上如蚁噬骨。

他开始做梦。在痛苦中睡觉如同昏迷。他不断梦见身边的人离开。他在那时喜欢上楚楚,晚上就总是梦到楚楚离开。有时也梦见父亲的离开,母亲的离开。还有他从小的朋友,树子的离开。


在他十九岁的时候,树子真的走了。

临走前一段时间,树子会时不时地送他东西,或者请他吃饭。

树子常用的话是——“我都快要走了,也没什么钱,就送你这个。等我以后有钱了买好东西送你!”“哎,我快要走了,这顿就我请了,以后没机会了。”“这东西你要是用不着,就给楚楚吧。我走了以后这东西留着也没什么用。”……这期间,树子送了他本诗集。诗集的封面上写着,黑眼睛。

“我知道你最喜欢看书,我也不太懂,送你这个,别嫌弃。”树子对他说。

他说:“谢谢。”

“都是兄弟了,还用谢啊。”

那时他想,还好不是永别。

父亲的一去不回使他心有余悸,但他知道,树子不同。树子会回来。


树子走后,他独自完成了一次流浪,只带上了这本书。

然后,他回到村子,当了老师。

第一堂课,他在黑板上写下了那句诗。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夜晚变得越来越难熬。

薄秋坐在床上。树子,楚楚,孩子们,是他撑过整个夜晚仅有的燃料。

紧咬着牙,呼吸愈发粗重,满身是汗。

天微明。痛楚逐渐消失。他去卫生间洗了把脸,镜子里是他狼狈的面孔。

有人敲门。他去开门,看见楚楚站在门口,抬着头看他。

“你怎么这时候来了?”他尽力掩饰着自己的疲惫。

“睡不着,想你了。”楚楚噘起嘴。

太可爱了,怎么会有人天快亮了才睡不着的,他想。他让她进来。


两个人躺在床上。他紧抱着她的背面。他吻她的耳垂,虚弱地说:“你在……真是太好了。”

“你是我的,是吗?”楚楚把脸面向他。他看到她的睫毛近在眼前,如蝴蝶般扑闪。

“我是你的。”他说。

“你的一切,任何事情,都可以告诉我,不会瞒着我,对吗?”

“……只要你能接受,这样的我。”

她抱住他,紧紧地。

他沉默。

慢慢地,感受到怀里温暖的卸力。他知道她已睡熟。

真不愧是语文老师,他在心里揶揄自己。他对她玩了文字游戏。他说,只要你能接受,这样的我。他知道她接受不了,所以他瞒了她。他真的是个怪物。她不知道。


早起,穿上衬衫,送楚楚回家。然后去学校。办公室。打开备课本,看昨天记下的内容。

小学的东西其实很简单,许多老师根本就没有备课的习惯。但他总觉得有必要,哪怕写得简单些,也能提高这节课的质量。

翻过一页的时候,对面的中年老师喊他:“陈老师,陈老师。”

他抬头。那老师接着说:“知不知道,校长今天要跟老师们一个个地单独谈话。”

薄秋微微颔首,让人不知道他是肯定还是否定。

中年老师说:“是和评选优秀教师有关的,说白了就是工作总结。别的学校有工作总结,咱学校人也比较少,就是给校长口头汇报。”

薄秋点头,说:“我知道了。”心里想的却是,反正工作总结我也没写过。

中年老师说:“你刚来的,应该还不懂。告诉你,优秀教师,你平时的课堂占一部分,工作总结占一部分。校长问你的时候你要临场发挥,但是记住这几句……”

前辈说着这几句话一定记住,能给你加分。他默默无语。


上课铃。他站在讲台上说,上课。

下面多少张扬起的脸,他一一记住的位置。


或许父亲说的是真的,人各有命。

但他转身,朝向了路的另一个方向。


“陈老师,你来这里也有一个学期了,这段时间里你有什么感触吗?”

“你能总结一下这学期你教学上的表现吗?”

“你觉得你还有那些不足值得改进呢?”

……

他从校长室离开,回到办公室,整理自己的东西。今天剩下的时间里他没有课了,他想要休息休息。

对面的老师凑过来,问他:“怎么样啊?那几句用上没?”他轻轻摇头。

“你没那么说?那你怎么说的?”旁边又过来一个老师,说:“你看他这样,肯定不是没用上啊,是不想告诉你而已。其实他自个儿心里已经有数了!”话音刚落接又有人开始接腔。

薄秋不想参与进去,收拾好备课用的材料,说:“我先走了。”

身后穿来办公室里热闹的议论:听说陈老师教得可好了呢……是吗,我听说他让学生读诗哪……咱们老家伙已经比不上这年轻人了……


夜里醒来。眼前是各种各样的画面。

小时父亲还在的时候,快要和树子分别的时候,第一次抱着楚楚的时候。

黄昏时的窗边,父亲一个人站了很长时间,仿佛要变成一座石像。他喊父亲,他看见父亲转头过来时仍和往常一样满脸温柔的笑容。父亲说,我给你做晚饭。

他从不知道在没有任何人看到的时候,父亲是什么表情。

父亲年轻时在村子里是有名的美男子,即使随着年岁增长留了邋遢的胡子,也仍有当年的风度。

关于薄秋的父母,村子里普遍的说法是:父亲以自己英俊的脸庞,获取了母亲的芳心。当时两家人都很高兴,觉得他们是天造地设,他们的成婚成了一大喜事。可是母亲婚后才发现,父亲的生活很不检点,于是只为他留下一个孩子,自己却再也不想见到那个伤害过自己的男人,独自跑到别处生活。而父亲因为母亲的这种举动,痛改前非,再不拈花惹草,一门心思抚养孩子。

但他们根本不知道故事的本来样子。


父亲走的那天,背着大大的旅行包,走在同行的几个人后面。

他站在家门口目送。那时,父亲回了头,脸上是一片仿佛落寞的表情,正好对上他的目光。那时他才知道,每天黄昏时,父亲是怎样向夕阳行的注目礼,又是怎样迎接黑夜的到来。

他突然哭了。父亲一侧的嘴角僵硬地动了动,然后用他认真的眼睛盯着他:“陈薄秋,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却哭得更凶了。

父亲的同伴并不知晓他为何而哭,嬉笑着冲他说:“你爸去大城市给你赚大钱哩!以后他再回来你就成有钱人家的少爷了!”同行的人于是中了弹似的纷纷笑了出来。除了父亲。


天蒙蒙亮,痛楚才消失。他去照镜子,脸上有血痕。所幸其他部位仍旧完好。有人敲门。应该是楚楚。她挑的时间真准啊,如果再早几分钟他就会不知所措了。

他打开门,看见楚楚。

“为什么总在这个时候来?”他问她。

她忍不住打哈欠:“我总是这个点做噩梦吓醒,感觉你好像出什么事了……”

他不禁苦笑。他想,难道这是恋人间的心灵感应吗。

“你怎么,不希望我找你吗?”

我当然希望,我恨不得把你绑在身上。可他说出口的是:“不是,我是觉得,女孩子这时候出门,不安全……”

“不想听你说这些。”她的双臂紧紧环在他腹间,“我就是要找你。”

他摸她的头,心里却想到了别的事情。


躺在床上,她的头埋在他的胸口里,好像他的胸膛就被她填满了。大脑里仍残留着刚刚痛苦的战栗感,而此刻的温暖却如同要把他漂浮起来。他似乎得了妄想症,感觉这一切都不真实。

他说:“你不会是假的吧。”

“不会啊,怎么会呢。”怀里的女孩笑了,“你问这个问题好像女人哦。”

他跟着她笑。她从不对他玩文字游戏,她对他如此坦诚。他贴住她,把泪水无声地滴在她的发上。


树子临走前一天,他和人打架。对面三个人,他却只有自己一个。事实上他有生以来打过架的次数甚至可以用一只手数完。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自己这么耐打。

薄秋身材修长,所以一开始他就利用身高优势,一直死摁着为首的那个,对准他的头部猛击。

摁着那个人的同时,他也能感到身后有两只不同力道的脚依次连续地踹在他的背上,使他几乎要吐血。于是他把摁着的那具已经瘫软了的身体重重摔在地上,转过身去,用力踢中其中一个人的小腹,而另一个人却马上把他踹倒在地。然后,他撑着地面踉跄地爬起,降低了重心,不停地继续展开进攻。

最终,他没有力气了。背靠在墙上,只是勉强抵御面前两个人的拳脚。

他觉得自己做得已经可以了。三个人里面,其中一个已经被他揍晕了,对面两个也已鼻青脸肿,伤得不轻。如果约架约在夜晚,他完全可以用怪物的身体轻而易举地杀了他们。可他打架并不是为了伤害人,只是想要证明什么。

他突然想起,从小就有人说他,这孩子,爱看书,聪明,以后能去大学当教授。但其实他知道,自己一点也不聪明。他是个笨蛋。

他准备妥协了。不想再还手了。他想要的已经做到了。

可就在此时,如同一条锁链拉住右边那人的脖子,那人猝不及防地向后倒去。左边那个则诧异地回头看。他看见了,是树子。于是他趁另一个回头的时候,把全身力量攥进拳头里,照准后脑勺打去。

树子正用膝盖抵住那人腹部,大声地喊着,以后还敢不敢了。

他走过来,带着满脸的伤。他说:“走吧,树子。”


“怎么回事你?”树子推着他跑,大概是怕对面再喊人过来,“你是笨蛋吗?”

“他们欺负楚楚。”他说。

“那也没必要非这样啊,再说一个打三个你又不占优势。”

“不是,你不知道。”他说,“我应该,不会再想她了。”

树子停了下来:“什么意思?”

“就是,这是我为她做的最后的事情,我要离开她了。我注定要孤独的。”

时间突然凝固了。树子不得要领似的看着他,他却垂下头对着地面。

“你懂什么!”树子说。

“你懂什么?”他还击。

再次凝固。有鸟叫的声音。

最后,树子叹了口气:“我去姑妈家拿东西,你自己回去吧。回家路上顺路去诊所看看。”

他点头,走开。

树子在他身后看着他,唇珠颤动。


父亲已经远去,树子也就要走了。他如此害怕。他怀疑身边的人已经知道了他其实是个怪物,或者是怪物的宿命使他孤独。他太贪心了。就像父亲说的,人各有命。他本身就已预知了自己的命运,却妄图挣扎。他知道身边的人都会离开,他不想经历那种痛苦,所以他选择主动离开,给自己以裁决。

时间到了,他如同灰姑娘脱下水晶鞋,变成黑夜的孩子。

也许他明天就会辞掉在学校的工作,也许今天晚上他就会死在自己的家里。他想,那样的话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他这样的夜的孩子了。不过也不一定,没有人告诉过他像他这样的人还有多少。可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和他一样的人还有许许多多。

他想要睡觉。他根本没有去处理身上的伤。他推开门。他知道屋子里空无一人。那是属于他的世界,黑暗之更暗处的世界。

有人从背后抱住他。

“你去干什么了啊?”她的声音里含着眼泪。

口中干涩。他艰难地活动嘴唇和喉咙:“去把那些人揍了。”

她在他背后哭泣。

“我是怪物,”他说,“你不要和我一起。”

这是他第一次和别人说这件事,尽管她会以为这是一种修辞。

“你怎么样都好,我就是要你。”

他闭上眼睛,心中如同一片暗流汹涌的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很开心,抑或是很难过。他只是感受到她的温暖。让他感到不安,让他感到快乐。

他说:“我爱你。”

她松开手,把他的身体转过来,亲吻他唇角的淤青。

“我管你是不是怪物。”她话语里温存的气息舔舐他的脸颊,“我也爱你。”


晚上,树子请薄秋和楚楚吃饭。长方形的桌子,薄秋和楚楚同坐一条长边,树子独占他们对面的另一边。树子冲薄秋挤眉弄眼,意思是,你刚说什么来着,结果还不是弄到手了。

树子呵呵地笑着:“你们,是不是……现在已经,嗯?”

楚楚顿时脸红,下意识往薄秋那边挤。薄秋默默点头。

“那你为什么总说你孤独?你的兄弟,女朋友,不是都在陪着你吗?”树子说,“虽然我是要走了,但我又不是不会回来。你说是吧?”

薄秋抿着嘴笑。

“算了,今天不说这些了。今天主要是给我饯行的。你说,给我自己饯行还要我请客……”

最后照常是那句话:“等到我有钱了,请你们吃好的。”


第二天一早,树子就要出发。薄秋去送他。

回到家,薄秋把白衬衫熨平整,穿上去学校上课。


而今,他做老师已经有一个年头,树子也已经走了一年。互相之间没有联系。只是有时,会期盼着他的归来。

早晨。薄秋穿上衬衫,和楚楚一起出门。送她回家,他去学校。

路上有些耽误,到学校已经是快要上课的时间。他便没有回办公室,径直去了教室。推开门,他看见后排坐满了老师。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

教室后面听课的老师们有了些微的骚动,他听见了后面的声音说,这就是那个昨天刚选上优秀教师的年轻人,他才来学校一年。

他站在讲台上,从容不迫。听课的老师们直到这时才逐渐明白,他是怎样地准备了这么一节课,是怎样地严谨治学,又是怎样地怀有对学生们的热情。下课铃响,他说,下课。

走下讲台的时候,后面传来了掌声。他拿教案本不着痕迹地遮住侧脸,没有人看到他湿润的眼眶。

他宁愿相信这种易碎的快乐,让他一瞬间感到自己还是幸福的。


回到办公室,他被同事们恭维,或真或假地赞赏。到下节课快要开始,办公室的人逐渐变少。他整理东西,准备回家。

他打开办公室的门。楚楚在外面。

“树子哥回来了。”楚楚说。


一年前曾经来过的小餐馆,这次换作薄秋请客。同样的位置,树子坐他们对面。相隔了好多时光,也隔了许多其他的种种。

“好久不见了啊,你们俩。”树子嘴角带笑,却也带些无奈,“看来无论哪里变化都很大呵,我回来一次,觉得村里什么都变了。”

树子坐着。套头的灰色帽衫,兜帽戴在头上,凸显出眼窝深刻的阴影。连同衣料深灰的颜色,他仿佛降低了自己的亮度。薄秋觉得怪怪的,没有话去接,只说:“好不容易回家了,你只管放开多吃点。”

树子仿佛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手拿起筷子的同时撑住额头,眼睛盯着在自己眼前不断晃动的筷子头。呼吸如叹息一般。

“真的是变了啊。我之前总想出去,干点大事,现在我只想安稳点,过完这辈子。”

“你说什么呢。”薄秋笑着说。

“我以后就不打算再出去了,就留在村子里。”

“那挺好啊,村子里不错……”

“我以前最看重的就是兄弟,就是他妈的爱憎分明。后来啊,我发现,根本就没人把别人看得比自己重要。人人都想让自己活得好……”树子不断地发牢骚,“我想留在这了。我在这有亲戚和村委会熟,说不定能给我点事做。”

“那你不再出去了吗?”楚楚问树子。

“不出去了。”树子说。一边不停地吃着东西。

“也好,也好,村子挺好的,村子挺好的。”他说着,心里却有莫名的感觉。就像房间里藏了一头大象,大家却不约而同地避开不谈。

“我觉得还是出去好嘛,我就想出去。”楚楚说,“那树子哥,你到底为什么回来啊?”

树子不为所动地自顾自夹菜,如同用把自己从外界隔绝。

“树子哥?”

“楚楚,别问了。”他感到些什么,想去阻止。

“啊?这个不可以问……”

“我在外面杀人了。”树子抬起头。

三个人各自沉默。

安静。

半晌,他开口:“树子,无论怎么样,咱们都是兄弟。不管怎么说,你今天回来了,就是得庆祝的日子。过去的事先不管,好吧?”他发现,自己的语气有些像曾经的树子。

树子抬头,看着他。

“兄弟……”树子慢慢地,取下了扣在头上的兜帽。

酒杯相互碰撞的声音。

晚饭后,树子去找亲戚商量事宜。他送楚楚回家,最后他回自己家。


夜。黑色。他能嗅到悲哀的血腥味。

更痛了。那么不真实。今天发生的事情在脑海回放。关于学校,课堂,楚楚,树子,晚饭……

他出现了幻听。有人在他耳边讲话,声音使他毛骨悚然。

刺耳的尖叫针扎般降临。他捂住耳朵。睁开双眼,他看见父亲的脸。父亲脸上流满了血,头顶一处如同被洞穿般的伤。那是他的父亲临死前的样子。

父亲在说话。父亲说……


敲门的声音。他感到痛苦万分,花了很长时间才确定了这并不是幻听。一步步挨到门口,他靠在门上。深呼吸几次,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敲门声又响起。他说:“谁?”

“是我,树子。快开门吧,我今晚好像得在你家住了。”

他靠着门,不知所措。痛楚拖慢了他的思考速度。“不能让他看到,千万不能……”他咬着牙呼吸,不自觉地说出声。艰难地喘气。

“什么东西,不能让我看到?”

他举起双手,抓住自己的脑袋。感到有血在汩汩流出。嗓子眼里挤出来嘶哑的声音。

“薄秋,你怎么了?我不会嫌你什么的,我可是犯了罪回来的啊,你难不成还能有什么比我还不堪的?再说,咱们不是兄弟嘛,薄秋?”

“咱们,是兄弟……是吗?”他艰难地说。

“当然是啊。你有什么事,咱们不是一起承担的……”

门打开了。

他看见,仿佛慢镜头的动作。树子的表情缓慢而夸张地变化。双眼睁得大大的,看着他。过度的惊讶如同画在脸上,看起来颇有些滑稽。紧接着,他似乎反应过来,毫不犹豫地从怀里抽出一把折刀。刀刃迅速在指尖打开,化作一道白光,冰冷地刺入他的身体。

心脏的位置。刀刃远比他想象的要长。心脏被切成两半了吗,他想。身体稍微活动,坚硬的骨骼发出清脆的一声。他以为那是心碎的声音。

他听见树子说:“兄弟……对不起……”心里却毫无感觉。树子口中说出的话变成一个个的字,在他面前机械地逐个弹出。他认出这每一个字,可是一时间理解不了这其中的意思。直到最后一个字消失,他眼前只剩下了黑色的背景板,意识也随之渐渐变淡,越来越淡。

他的双臂微微张开,是想要拥抱的姿势。


他的眼睛睁着。

大约是上午的时间。窗户里有光。光进来,房间里照得亮堂。

他一直睁着眼,大脑格外清醒。他坐在铁笼里,笼子的门上了锁。笼子外是村里的一位元老——也是楚楚的祖父——的家。他能看见包括楚楚祖父在内的,在村子里有极高地位的那些人在一起商量着。他听见有人说,没想到,这孩子居然和他爹是一样的东西。他发现笼子的铁栏杆上沾有几乎完全变黑的血迹。他想,这是父亲的血。

他的身体好像进入了一种应急状态,一夜之间,身上所有的伤基本都愈合了,除了刺中身体内部的那一处。他的心脏依然在流血,每一次的跳动都让他感到深深的疼痛。

还昏迷着的时候,有个声音说:“原来你真的是怪物。”然后他就醒了,看到楚楚蹲在笼外。醒来后他感到痛。他看着楚楚,她依然干净好看。他想,还不如继续睡下去,永远地睡下去。

楚楚走了,她好像哭了。

“你走吧。”有人对他说,“只要不再回村子里。这已经对你很仁慈了。”


笼子的门打开了。

他们都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没人愿意涉嫌杀人,所以他们决定放他自生自灭。他笑了笑,起身,走出去。他们让出一条路,生怕他突然发狂。

他向村口走去。父亲当初走的就是这条路,结果再也没有回来。

其实他宁愿被杀死。


村口。他突然感到身后传来温暖。

难道他来到天堂了吗?天堂原来是真实存在的吗?怪物死后也能上天堂吗?他已经死了吗?

一对手臂环在他的腹间。

“我说过,我是个怪物。”他说。

“我不管你是不是怪物,你是个骗子。”楚楚哭泣的声音,“你说过,你什么都告诉我。”

“那么……这样的我,你还能接受吗?”他感到心跳停了。

“为什么不能?我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们现在一起去外面呀。”楚楚的脸颊温暖。

“好。”

“伤好了吗?”

“不痛了。”他说,“我们走吧。我们离开这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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